你能想到的一切在這里都是灰黑色的：道路、圍墻、房屋、樹葉甚至村民的臉。這里是河北省定州市龐白土村，旭陽焦化有限公司（以下簡稱“旭陽焦化”）的煙囪主導了村民的生活。

每隔半小時，黑、褐、白三色濃煙便會沖天而出，硫化物、氮氧化物、多環芳烴等有毒氣體混合而成的特有臭氣隨之擴散，自1995年建廠近20年來，日夜不息。

7月11日至12日，由21世紀經濟報道主辦，上海大眾汽車全程戰略合作的“藍思·眾享”氣候變化觀察團（以下簡稱“藍思觀察團”），集合專家、NGO、媒體、環保愛好者一行來到河北省尋找霧霾背后的真兇。

據國家發改委的最新數據，中國有6億人及1/4的國土面積正在遭受著無所不在的霧霾天氣。

之所以選擇河北，是因其污染物排放已躍居全國之首。2013年第一季度的空氣環境質量評價結果顯示，全國大氣污染最嚴重的前十個城市中，河北省占據七席，其中，氮氧化物、煙（粉）塵排放量居全國第一位，二氧化硫排放量居全國第二位。從絕對數量來看，河北省有監管記錄的廢氣重點監控企業最多，為124家。

作為“重化工、粗放型”產業結構及生產方式的樣本，河北省的燃煤量占中國的1/10、世界的1/20；單位GDP能耗比全國平均水平高出60%。

據統計，環保部重點監測的4400家排污大戶為霧霾天氣貢獻了65%的排放物，這些污染物到底來自哪里？生活在它們周圍的人們又過著怎樣的生活？

龐白土村中的煤化工帝國

旭陽煤化工帝國的輝煌史同時也是一部污染排放史。

“藍思觀察團”首先來到極具代表性的旭陽焦化，它位列4400家排污企業之一。

旭陽焦化是旭陽煤化工集團的十二家子公司之一，占地2000余畝，現有員工2600人，主要生產冶金焦、煤氣、煤焦油、粗苯、硫銨等煤化工產品，年產冶金焦200萬噸，并擁有存煤能力30萬噸機械化煤場，自有鐵路專用線14公里，兩臺燃油內燃機車，儼然一座煤化工帝國。在河北定州旭陽煤化工園區，該公司正在規劃建設500萬噸焦化項目及配套系統，并已被列入河北省第二批重點產業支撐項目。

經過十幾年的發展，母公司旭陽煤化工集團，已成為集煤炭、焦炭(1451,-23.00,-1.56%)、化工、國內國際綜合貿易四大業務板塊于一體的大型煤焦化工企業，是中國最大的煤化工產品生產商和供應商之一，其總部設在北京豐臺，并擁有邢臺、定州、唐山三大煤化工基地。

然而，從某種意義上說，旭陽煤化工帝國的輝煌史同時也是一部污染排放史，公眾付出了難以估量的代價，至少，住在附近的居民們是這樣認為的。

“定州旭陽焦化廠，早晨和晚上臭味難聞，白天和夜里都冒著有毒的大黑煙，我們客車廠家屬院的居民都不敢開窗戶，煤面滿天飛，還有夜里的生產的噪音和汽車，火車的喇叭聲，簡直叫人不能入睡，什么時候能熬出頭啊？”一位住在附近的居民對本報記者說上述話時，情緒有些激動。

與客車廠職工同住在旭陽焦化附近的還包括龐白土村的村民，“藍思觀察團”的成員順著空氣中的焦煤味和突兀的大煙囪道找到了這里。

連續一周多的降雨后，龐白土村附近的環境已算是最好的時候，但水洼底部仍然沉淀著一層黑色的灰塵。

記者了解到，龐白土村的村民們早已掌握了焦化廠半小時排放一次廢氣的規律，提前關窗成為在此生活的必選動作，尤其是睡覺前。村民稱，那些忘記關窗的居民，大多有半夜被惡臭氣味嗆醒的經歷。

煙塵還不是困擾附近居民的全部，一位小賣店店主告訴本報記者：“水中也有一股焦油味兒。”

順著村民的指引，記者發現，龐白土村全村的飲用水來自一口水井，距離焦化廠只有100多米遠。

村中一位60多歲的劉姓老人告訴本報記者：“井水肯定是被污染了，不然哪有那么大的味道，村里只能再打更深的井。”

事實上，旭陽焦化早已留有“案底”。

河北省環保專項行動領導小組在2006年檢查時發現，旭陽焦化違規排放污水，定州市環保局企業監管記錄（冀環專〔2006〕7號）顯示，“旭陽焦化的污水處理設施正處在調試運行階段，按設計要求處理后廢水全部循環使用，但檢查時發現在向外排放污水。”

同年，旭陽焦化上榜保定市掛牌督辦的十大環境違法案件。文件顯示，“旭陽焦化未完全落實環保‘三同時’方案。2004年新上120方噸單熱式搗固爐、擴建80萬噸焦化工程項目，違反環保‘三同時’制度，在未完全落實治污設施建設的情況下擅自投入試生產，對周圍環境造成污染，已多次引發群眾舉報。”

焦化企業對環境及人群的危害還不止于此。

“工業排放常常不只限于二氧化硫和氮氧化物等一般性污染物，還常常伴有多種有毒有害物質的排放。”公眾環境研究中心主任馬軍告訴本報記者：“焦化行業除了是一般污染物的排放大戶外，還會產生大量的多環芳烴，尤其是其中致癌作用很強的苯并（a）芘。”

公眾環境研究中心發布的《中國大氣污染源定位報告》的結果表明：“一個焦化行業，竟然排放了全國3/4以上的苯并［a］芘。這些企業的排放對山西、河北、山東等焦化大省的公眾健康將是重大威脅。”

一位劉姓村民告訴本報記者：“我們村中很多人得了癌癥，還有檢查不出來的病。”

然而，在旭陽焦化看來，排放污染物的搗固焦爐等同于印鈔機，可以創造每年100多億元的收入，他們顯然不愿停下甚至放緩擴張的腳步。記者在廠區門口灰黑斑駁的圍墻上看到了這樣的標語：“做世界最大的焦化企業”。

小汲店村中的鋼鐵森林

村民們普遍懷疑鋼鐵廠、冶煉廠的污染增加了他們罹患疾病的種類和幾率。

鋼鐵業內流傳著一句順口溜，全世界鋼產量中國第一，河北第二。2012年，河北省粗鋼產量超過2億噸，占全國產量的1/4，是美國和日本鋼鐵產量之和。

受“鐵公機”、房地產等項目需求的拉升，2000年以來，中國實質上進入了建國以來的第二個“大煉鋼鐵”時代，鋼鐵不可避免地改變著人們的生活方式，保定市小汲店村的村民們或許感受尤深。

“藍思觀察團”被小汲店村的舉報吸引而來，雖然已經從事先的調查中知道鋼鐵廠對周邊環境的破壞，但當成員們到達這里時，仍然吃驚于眼前的景象：小汲店與其說是村莊，不如說是工業園區，鋼鐵廠、冶煉廠、熱電廠、造紙廠、泡沫廠、變壓器廠及數不清的小作坊將小汲店村包了個嚴嚴實實。即使在雨后，空氣中仍有刺鼻的味道，而此刻并不是廠子的排污時段。

保定市電力職業技術學院的一位女性老師抱怨我們來的不是時候，否則可以看到“七彩光”，她告訴本報記者：“亞新鋼鐵廠和旁邊的小冶煉廠一天之內可冒出7種顏色的煙霧。”這位老師只是路過該村，她還稱，電力職業技術學院的一位老同事曾因多次舉報亞新鋼鐵廠而遭到報復。

據了解，亞新鋼鐵廠前身為保定鋼鐵廠，2001年恢復生產以來，主要以廢舊鋼材(3637,-4.00,-0.11%)為原料生產螺紋鋼，年產量可達100萬噸，2005年擴建后，亞新鋼鐵增加鋼坯和不銹鋼產量各100萬噸，其生產車間緊鄰小汲店村。

近年來，小汲店村村民明顯感受到了亞新鋼鐵廠產能的急劇擴大。

一40多歲女性村民告訴本報記者：“夏天最難過，開著窗戶嗆死人，關上窗戶悶死人。”她的懷中抱著一個一歲左右的小男孩。

另一位婦女說：“晾在外面的衣服老是蒙著一層黑灰。”她稱，鋼鐵廠旁邊的一座四層居民樓受到的污染更大，現已基本人去樓空。

據村民們敘述，由于受低谷電價的影響，鋼鐵廠、冶煉廠的排污主要集中在晚上，如果沒事，誰也不愿在這個時間出來，“晚上的路燈下總是蒙著一層‘霧’。”

雖然沒有直接證據，村民們普遍懷疑鋼鐵廠、冶煉廠的污染增加了他們罹患疾病的種類和幾率。

多位村民稱，村中高發心腦血管疾病，不少年僅40多歲的中年人得了腦血栓，還有兒童查出鉛中毒，長期服用排鉛藥物。

據馬軍介紹，鋼鐵行業會排放一種強致癌物二惡英。環保部人士曾對媒體透露，“十二五”規劃重點關注的二惡英排放源中，鋼鐵行業占據了半壁江山。鋼鐵業排放的二惡英主要源自電弧爐煉鋼和鐵礦石燒結。

而近期引起廣泛關注的重金屬污染，也和工業廢氣的排放密切相關。《中國大氣污染源定位報告》稱，在冶煉企業周邊，由大氣干濕沉降和灌溉因素帶入土壤中的重金屬量可以達到施肥帶入量的幾十倍至數百倍。

三級政府久治不少的污染

環保主管部門與亞新鋼鐵的博弈持續了十余年。

與許多遭受污染的人群一樣，龐白土村和小汲店村的村民抗爭了十余年，直至今日。

以小汲店村為例，據了解，村民們曾向當地環保局舉報過鋼廠排污，曾到鎮、市政府上訪，直至發展到網絡披露甚至堵鋼廠大門。

應群眾舉報或例行檢查，上至環保部環監局、河北省環保廳下至保定市環保局，曾多次對亞新鋼廠及周邊小冶煉廠違法違規排污行為予以處罰，環保主管部門與亞新鋼鐵的博弈持續了十余年。

按照環保部環監局的記錄，自2001年建立之初，亞新鋼鐵廠即由于電爐原有側吸除塵器老化、燃煤加熱爐消煙除塵設備陳舊和軋鋼線噪聲超標等原因，造成各種污染物超標排放，嚴重污染環境，引發群眾上訪。為此，保定市環保局于2002年11月報請保定市政府批準依法對其下達了《污染源限期治理通知書》，責令其于2003年6月底完成各項污染物的治理工作。

事實上，在亞新鋼鐵廠未做環評的情況下，生產了兩年，直至2002年由于申請擴建，才不得不在繳納罰款后，補辦“環評手續”。

保定市環保局出具的文件顯示，“根據原保定市經貿委的立項文件，在對其進行行政處罰的前提下，同意該公司按照國務院《建設項目環境保護管理條例》和原國家環保總局《建設項目環境保護管理名錄》補辦環保審批手續。”

2005年，保定市環保局在“三同時”檢查中又陸續發現該公司混鐵爐煙氣處理設施未按規定建設；轉爐一次煙氣引風機、制氧機車間、高爐煤氣減壓閥未采取隔聲減震措施；高爐除塵系統未與收塵管道連接等問題。保定市環保局提請保定市政府于2005年5月對其下達了《關于保定亞新鋼鐵有限公司實行停產治理的通知》，要求其停產，對以上問題限期整改，并采取必要的防揚塵措施，最大限度地減少二次揚塵。

2008年，保定市環保局再次接到群眾舉報，并于2008年7月25日要求其全面停產。

2010年，保定市環保局宣布，由于亞新鋼鐵廠高爐進料口密閉設施有破損現象，收塵效果不好，對周邊環境造成了一定影響，已責令該廠立即停產。

2013年2月，河北省環保廳在全省開展的整治違法排污“三查”行動中再次發現，亞新鋼鐵廠2臺208立方米高爐屬國家淘汰落后設備，料場粉塵污染嚴重；污染防治設施老化，跑冒滴漏痕跡嚴重。河北省環保廳責令亞新鋼鐵廠停止生產，對不符合產業政策的生產設施依法依規進行淘汰；限期對料場進行整改，完善污染防治設施；對其環境違法行為依法立案處罰。

但時至今日，至少在小汲店村村民看來，“污染并未減少。”

事實上，排污企業對于村民舉報及媒體報道持有強烈的排斥心理，就在“藍思觀察團”接近旭陽焦化的大門口時，遭到了廠家保安的驅趕，隨后，觀察團的車輛后面始終尾隨著五輛汽車，直到高速路的入口處。

污染源公開是監管有效途徑

中國應讓公眾及時地獲得污染源的位置和風險程度等基本信息。

在中國逐漸邁入重化工業為主導的經濟結構過程中，龐白土村和小汲店村的遭遇或許只是滄海一粟。

僅唐山一市，就有豐潤區銀城鋪鄉東馬莊工業園區、豐南區小集鎮工業區、曹妃甸鋼鐵電力工業區，這些工業區被環保組織稱為“濃煙繚繞的鋼鐵一條街”。

過去20年，在高速工業化和城市化的過程中，公眾最直觀的感受，就是藍天常常成為奢望。

據統計，“十一五”期間，工業二氧化硫排放量占二氧化硫總排放量的85.7%，工業煙塵占煙塵總量的75.5%，2006-2009年，工業氮氧化物占氮氧化物總量的76.1%。

研究表明，影響人體健康的主要大氣污染物中，二氧化硫、二氧化氮、一氧化碳、揮發性有機物的主要源頭均為工業源排放的廢氣；可吸入顆粒物PM10、細顆粒物PM2.5的重要排放源頭也是工業污染源，臭氧的形成與工業源排出氮氧化物和碳氫化合物直接相關，而空氣中重金屬微粒和氟化物幾乎全部來自工業源。

在馬軍看來，鑒于中國環境監管不嚴、違法成本嚴重偏低的狀況，有必要讓公眾了解污染物的來源，進而參與大氣污染的監督和治理。

據悉，美國于1986年通過了《應急計劃與公眾知情法案》（EPCRA），其中提出建立有毒物質排放清單（TRI）制度；在一些歐洲國家，公眾只要在網站上輸入自家的郵政編碼，就可以查找到自家附近的污染工廠，以及工廠排放污染物的種類、濃度、數量等詳細情況。

馬軍認為，“PM2.5的定期公布，正是公眾參與的結果。”

在潘石屹[微博]率先發布美國大使館采集的PM2.5數據后，北京市環保局相繼建立了35個環境監測子站，數量居全國第一。此外，北京市環保局還設立了機動車尾氣監測站，對重點污染企業實行在線檢測，并在全國率先公布了第一批企業的實時監測數據。

“環保局還將督促更多的企業安裝在線實時監測系統，并向社會公布。”北京市環境保護監測中心陳工程師告訴本報記者：“我們可以保證監測數據的準確性，并歡迎社會各界的監督。”

北京環境保護監測中心作為全國第一家專業化的環境監測機構，是國家環境監測一級站，自1994年，就成為首批通過國家級計量認證的環境專業檢測機構，獲得國家技術監督局頒發的計量認證合格證書；具備包括氣、水、土壤、固體廢物、生物、噪聲、振動、電磁輻射等環境要素在內的9大類，186項檢測能力。

“來自民眾的壓力傳導到了中央、地方政府。”馬軍說：“作為污染物排放量最大和大氣污染最嚴重的國家之一，中國應讓公眾及時地獲得污染源的位置和風險程度等基本信息。”